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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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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天

人們是從初秋開始移除的果園。占據了一小片山林的果園被圍在一片方形的柵欄裏,建造之初,人們想用柵欄來防山林中的動物。偶爾路過的山民若是口渴了,和看園子的人要兩個果子也是常事。

這圈柵欄擋住了卡車的路,是最先被拆除的一道防線。

果園裏的樹作為能結果的成樹,賣價尚可,工人挖樹的時候都非常小心,樹根不能損壞,這樣果樹挪到新的土地裏,還會繼續生長起來。

整個園子的果樹大約需要十來天來能挖完,趁著雨水季節沒來,珠玉想要抓緊時間。

工頭看著管事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,一直在給她推銷一種新型機器,只要五千多塊,挖起土來又快又好,能把工期縮短一半。

盛文斌本來不想挖樹賣樹,他覺得不著急,把果園拆了就跟自己抄自己的家似的,多不吉利,現在大興土木的幹什麽呢?

等工頭給他發微信說機器的好處,他又動了心思,這玩意兒聽上去確實不錯。

這就是她爸的德行,一時一個主意,沒有一個確切的目標。

珠玉沒有完全拒絕工頭的推銷,只是說考慮考慮,你們先挖。她肯定是不想買的,但也不想跟人沒完沒了地扯皮。

鏟子沿著果樹根部一圈挖下去,兩三個人合力,要費大半天功夫,完全挖出來後,拿布把根須包紮好,扛到卡車上摞起來。

收購樹木的果木商人都聯系好了,按照那邊給的價目表來,滿打滿算果樹全都賣掉,再減去人工費,到手也就十幾萬塊錢。

這點錢拿來不知道能補哪裏的窟窿,但有十幾萬總比沒有好。

卡車雇了兩輛,一車的樹滿了,就往山下開,果木商人的基地在隔壁區,不算遠,大約一個小時能到。

有二十個工人在這裏幹活,到了中午,三嬢嬢送了二十份盒飯上來。給珠玉的是她親自做的飯菜,放在保溫盒裏,上層是飯菜,下層都是蹄花湯。

珠玉同別人一樣,直接坐在樹底下的陰涼處吃飯。

“姑娘家家的,風吹日曬地幹活,明明讀過那麽高的書,怎麽能幹這些事.......都怪你爸爸。”三嬢嬢看著珠玉的臉,剛回來的時候白生生的,現在明顯曬黑了,皮膚變成了淺淺的麥色。

“我不累,也不嫌曬。”她往嘴裏扒拉飯菜。

哪有讓女兒風裏來雨裏去地幹活,自己舒舒服服躲起來的?三嬢嬢很埋怨盛文斌這一點。

但她不知道,珠玉就希望爸爸別來,他來一趟,就要指手畫腳一趟,說一大堆不沾邊的話,和工人嘮個沒完,純粹拖累工作進度。

按照約定,工人們幹到五點結束,果園人來人往一整個下午,人驟然走了,這裏忽然空了下來。樹木也少了一些。

珠玉在工人離開之後,在果園又坐了一會兒。他們原本招呼她一起坐大卡車下山,珠玉擺擺手婉拒了。

她拿起散落在地上的鐵鍬,試探著挖了一把土,是挺重的。

初秋的天是透明的藍,天上的雲白得寂寥。果樹的葉子此時還是青綠的,只是比起盛夏時節,枝葉稀疏了一些。

其實她也不想把果園賣掉,這果園剛種下的時候,她還是初中生,那時候她十分期待果樹快些長出水蜜桃和大雪梨。等去了加拿大,和爸爸發信息的時候,她總隔三差五地問,咱們家的果園長出果子了嗎?還沒有嗎,那什麽時候長出來,還要多久?

那時候,一切都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,無論是剛種下的果園,還是爸爸的生意,或是她在大洋彼岸展開的新生活。像樹一樣越長越高,全都應該像樹一樣朝上走,似乎應當是這個道理。

誰能想得到最後親手把果園拆掉的人會是她。

珠玉坐在大樹下一一摸過橫倒在地的樹木根須。契訶夫的《櫻桃園》裏,瓦莉雅家的櫻桃樹最終要被砍伐殆盡,新主人將在土地上建上新莊園。她能做的並不比瓦莉雅更多,但還好,她的樹木不會死。也僅僅沒有死而已。

所以那個下午,天上開始飄小雨絲的時候,看著被從土地中剝離出來的果樹,她去吳爺的鐵皮屋走了一趟,屋子裏有好些防水油布,她想把這些樹都蓋起來。果園地勢低,雨下大了就會積水,裸露著的樹根泡在水裏恐怕會被泡爛。

吳爺已經搬去山下住了,果園都要沒了,山上也就不必留人看守了。

珠玉拖著油布回來的時候,雨已經下大了。沈重的雨點子打在油布上劈啪作響,她從頭濕到了腳,心情竟變得有些愉快起來。

她的手機放在鐵皮屋裏,因此沒有收到家裏人發的信息,三嬢嬢見她這麽晚了不回家,外邊還下著雨,一連打了一串語音電話。無人接聽,只好把信息發到另一個人手機上。

果園附近只有一戶人家,所以當柳斯昭收到三嬢嬢的信息,頂著傘走到珠玉面前時,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。

淋成落湯雞的女孩在雨中鋪蓋大樹。

“麻煩你跟我三嬢嬢說,我晚點回去!”珠玉向他揮手,“再見!”

他頂著黑傘站在雨中,沒動。

“你濕透了。”

珠玉將貼在面頰上的濕發撥開,朝他走過來。他們一個穿戴整齊,清爽幹燥,一個被大雨淋得像從湖裏爬出來一樣。

她越走越近,臉上是純然的愉快,然後在那把黑傘遮蓋以外的地方停了下來,“我知道。”

“謝謝你來找我,我不會有事的。”她的雙眼明亮得像晚星。

他挪動雨傘,想要遮蓋她一些,她卻後退一步,依舊站在雨裏,“你喜歡晴天還是雨天?”

“沒有想過.....”

“我喜歡雨天。”她伸出手掌,不一會兒手心就積了一捧水,“就是現在。”

雨實在太大了,沖刷過她的睫毛,這讓她不得不瞇起眼睛。柳斯昭那時沒有思考,興許是暴雨已至,雨絲構成了一個虛空的世界,與真實的世界比,這個瞬間讓他們可以不受現實管轄,只要那麽一會兒就好。

他伸出手,替她抹去了睫毛中沈沈的雨水。珠玉微微笑著,又指著自己的鼻尖,他的手指向下移動,像是流連在一張柔軟的宣紙上。猝不及防地,珠玉擡手握住了他的手指。

“如果咱們倆不是小昭和小玉,而是在紐約某個酒吧偶然相遇的,柳先生和諾瑪,我會請你一杯酒。

那天,我對你不好,請你別怪我。我們只是,站在不合適的位置上。”她在雨中大聲說話,和響亮的暴雨對抗著。

他們是什麽都明白的成年人,情意蓄在目光中,指尖的觸碰中,壓低聲音的笑談中。他們你來我往地前進,停下,前進,後退,直到現在,終於觸碰到了彼此。

“我不明白。”待他再要走向她,試著握住她的手,她卻松開了。

“是小昭和小玉,難道不好嗎?”

她搖了搖頭,“走吧,小昭哥哥,回去吧。”

他們都這麽年輕,聰明,漂亮,遇到了怎麽會不多看彼此兩眼,長久地交談後,怎麽會不欣賞對方?是的,也許比欣賞還要更多一些,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喜歡。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。

這樣的情感可以發生在這個世界任何角落,尤其在城市裏,甚至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間。並不稀奇,也談不上珍貴,他們可以控制住這種情感,別讓它繼續流淌下去,界限不應該在小昭和小玉之間被打破。

她背對著卡車,彎腰蹲下,將地上最後一角的油布包裹在樹的根部。

他松開了雨傘,走進了傾盆大雨之中。珠玉感覺有人站在她身後,俯身壓住了她,一股沈重的力道從身後那人的身上傳遞到了她的身上,她吃了一驚。

工人們走得早,不知道今天要下雨。因此沒有將卡車上摞在一起的樹用繩子捆起來,在大風和暴雨的作用下,一棵樹從上面滾落了下來,差點砸到珠玉。

“你還好嗎?”她猛地回過頭,明白是柳斯昭替她擋了這一下。

還好不是什麽蒼天大樹,只是碗口大的果樹,痛肯定是痛的,他又不是鐵人。但柳斯昭什麽都沒說,只是閉眼忍痛,一張俊秀的臉甚至濺上了泥點子,他倒在了雨天的水坑裏,雨傘早就被大風刮飛了。

珠玉跪在他身旁,摸他的後腦勺,怕他被砸到頭,又要掀開他的襯衫,看他後背有沒有被砸出血。

“好了,我沒事,不用看,別掀了......”他按住她忙活半天的手,不得已轉移話題,“你喜歡雨天,是喜歡淋雨嗎?”

珠玉知道他沒事後,守在旁邊望著他,像他給她擦拭睫毛上的雨水一般,她也用指腹去擦拭他臉頰上的泥點。

“被雨淋,不錯吧?”

他們的衣衫濕透,對望著彼此。

“確實很特別,如果下一次再有人問我,我會說我也喜歡雨天。”

她想繃住臉,不要再沖他流露任何表情,可是這很難。

“不要說‘也’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如果你說你‘也’喜歡雨天,別人就會問還有誰喜歡雨天?那解釋起來可麻煩了。”

“不麻煩,我會說第一個喜歡下雨天的人是小玉。”

“小玉又是誰?”

“小玉是我很久以前就認識的女孩,是現在,我一直在註視的女人。”

她用食指捏住中指,像一朵小巧的蘭花,在他的眼前輕輕彈了一下,“不可以,不許再註視我。”

他也在她眼前彈了一朵水花,“那可難了,你說你有什麽辦法能管得了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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